桃花尽处起长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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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第十五章] 天机烧破鸳鸯锦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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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颜醒来的时候,听到外面的鸟声叽啾,一片安然。

她睁开眼,看着窗外。窗外是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,横斜着的,还有一枝枝碧绿的合欢树,在窗前摇曳。

清朗的天空,平静的初秋早晨,她一动都不想动。命运倾泻在她的身上,冰凉如水,叫她想要这样麻木地一直躺下去,再也不用面对人生中其他的东西,甚至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想知道。
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头发丝微微地一动,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。她缓缓地转头去看,看到坐在床边看着她的尚诫。

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,眼睛出神地看着他,凝视着,睫毛颤抖。

他淡淡地说:“你昏迷一天一夜了,我守着你的时候,老是胡思乱想,觉得虽然你没有中龙涎,可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,似乎你会像他一样长久昏迷下去。”

她的身子疲倦而酸痛,不想动弹,也没有理会他,只是睁着眼睛看床帐上绣着的折枝花。海棠花,一枝枝,丰腴美丽。

在风雪之夜,母亲拉着她的手说,阿颜,我们好好地活下去。

现在看来,即使人生狼藉至此,她也要活下去。

沉默了良久,她才低声问:“尚训呢?”

“他死在行仁的手上了,我自然会好好地安葬他的,以帝王之礼。”尚诫淡淡地说。

“那么……是你暗示行仁已经败露,所以他才急于下手,替你除掉了你登基的最大障碍?”盛颜慢慢地问。

尚诫伸手轻抚她的额头,说:“你何必把我的动机想得这么难堪?我是因为答应过你,会给你一个交代,所以才让行仁过去的。现在,你也确实知道,害尚训的人不是我,我不屑这样的手段,也不需要。”

是,他这么厉害,在给她交代的时候,也能得到自己最大的利益。

即使让行仁去解释,需要这么晚,这么仓促吗?

看起来,他竟是迫不及待,不想要自己的弟弟活到第二天。

她躺着,想着,眼角有温热的眼泪滑下来。

他看着她,抬手轻轻将她的眼泪拭去,低声说:“盛颜,尚训已经死了。你现在唯一活下来的机会,就是一心一意地爱我,让我称心如意。只要你愿意,我们忘记以往一切,你依然有一生繁华,一世风光。”

她僵直地躺在那里,没有答应,也没有反对。

他将她扶起来,两人一起坐在床上,她转头四望,才看见周围一切。

小阁所有的门窗都已经推开,一眼可以看到栏杆外盛开得无比灿烂的花朵。粉红色的娇艳,金黄色的夺目,蓝紫色的动人,在梧桐树下延伸到远方的湖边。

这花开得真美,可惜已到全盛,即将开始凋落了。

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,尚诫笑了笑,伸手轻抚她的鬓发,说:“等这边的花开完了,你就转到浅碧阁去,桂花的时节正要到来,等桂花落了,菊花也开了。”

盛颜转头看着阳光下随着微风摇曳如水波起伏的丛花。桃李开了还有牡丹,栀子过后还有石榴、荷花,秋天到的时候有桂花、菊花,就算冬天,也依然有蜡梅、水仙。

一年过了还有一年,人生转瞬百年,这一辈子,也并不会凄凉的——只要一天一天活下去就好了。并没有什么大不了,她死过一次之后,依然是锦绣繁华。

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。

就像宫苑中的桃花,一年一年,不管主人是谁,不管改朝换代,也不管江山易主,只要绽放出美丽的花朵,就会有人欣赏迷醉。

活下去,这么艰难,也这么容易。

国不可一日无君,在知道尚训帝死于太子之手后,当天下午朝廷众臣就开始上书,请瑞王登基。

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阻碍的尚诫,按照惯例推辞了几次之后,便在奉先殿上书谒告祖先,诏书当然冠冕堂皇,几句“先帝英年龙驭,膝下无人继承大统”云云,名正言顺地黄袍加身。

他一上台便开始着手整肃朝廷事,君中书已死,那一派旧人自然被连根拔除。尚诫登基不过旬月,太皇太后就在西华宫忧病去世。但是如今局势动荡,也没有太多人关注,礼部照例将她送往崇德帝的山陵下葬。

等到朝廷局势基本安稳下来,所有人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盛德妃。不仅是朝廷,连宫中的人都这样偷偷议论,只是谁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。

君容绯与元妃带着宫中一群人出发去云澄宫的时候,抱着盛颜哭得几乎晕厥过去。周围的人也都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了,无一不是泪如雨下,一时间宫门口哭哭啼啼,甚至惊动了离这里不远的垂咨殿。

当初尚训一直都是在垂咨殿看折子的,但是现在尚诫却一般是在清和殿上朝,所以垂咨殿内寂寞无事的值班大学士聂菊山也出来看了看,听身旁人议论,其他旧人都移往行宫,连平常宫女都遣出了,唯有当初最兴风作浪的盛德妃留下,估计是新帝准备好好处置她。

聂菊山深以为然。第二天,他洋洋千言上书,认为盛氏牝鸡司晨,惑乱朝纲,今上天命所归,她却螳臂挡车,不但之前挑唆先皇,让今上陷于囹圄,后又与君兰桎狼狈为奸,勾结作乱,实属后宫余孽,应当从重处罚,不可姑息。

尚诫看完聂菊山这份奏折,脸上竟难得露出笑意,说:“聂卿不提,朕还没发现,原来此人这么可恶,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朕作对,实在是罪无可恕。”

“盛氏多次对圣上图谋不轨,实属大逆不道,不杀不足以服人心。”聂菊山义愤填膺道,“圣上为天下安定,不但解了京城之围,而且还亲自率军南下平定叛乱,谁知她竟在后方作乱,与君兰桎定下渔翁得利之计,企图谋害圣上。幸好吾皇上承天命,逢凶化吉。但臣以为盛氏其心可诛,万死不足以辞其咎!”

尚诫不动声色,又将奏折看了一遍,然后说:“朕知道了,你先退下吧。”

聂菊山欢欣鼓舞地怀揣着连升三级的梦想退下后,尚诫看着那份折子,若有所思,良久,才忽然抬头叫白昼:“召中书令赵缅过来,朕有话要问他。”

不多久赵缅到来,尚诫注视着站在下面的他,问:“赵卿家年纪多少?”

赵缅答道:“臣虚度四十有七。”

尚诫点头:“你帮助朕逃离险境的时候,虽然安置好了妻儿,但据说嫁出去的女儿却因为怕连累夫家而自尽了,每每想到,朕真是心里不安。”

赵缅以为尚诫是要加封他的女儿,便说:“死者已矣,多谢圣上挂念。”

“朕今日给你一个女儿如何?”尚诫问。

赵缅不知他是什么意思,讷讷不敢应。

尚诫说道:“朕要立一个女子为皇后,但她出身来历不称,恐怕朝臣议论,所以朕想将她赐给你做女儿,以后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这样一来,不但那女子有了依靠,赵缅也就成了太师皇亲,在朝廷上的地位定然难以动摇。

赵缅喜不自禁,立即跪下谢恩:“多谢圣上成全,臣又得一女,实乃天降恩德!”

“至于她的身份,你就说是自小托付在远亲家长大,近日刚刚接回京就好。她的户籍,朕会让户部的人补上。”

“是……”他赶紧叩头,再次谢恩,心里想,不宜让人知道的,莫非是在南方平乱的时候遇见的蛮夷女子?又或者,是籍没入宫的宫女?

但他也只是暗暗思忖,不敢询问。

当天下午,内宫下诏送先皇的盛德妃到云澄宫与其他妃嫔一起生活。

送盛德妃的车子刚刚从白虎门离开,青龙偏门那边也有一辆不起眼的油壁马车离开宫城,那辆车一般都是宫中学士公事所坐,也并没人注意。

这辆车直往宫城以南而去,一路行经大理寺,过了六部,出承天门,绕到中书令赵缅府第后门,才停了下来。

赵缅一身家常袍服,早已等在那里。四周无人,他看见内侍将车帘打起,伸手进去扶那人,里面一双女子的手伸了出来,搭在他的腕上。

那双手手指修长,指甲圆润,但对于女子来说,却稍显粗大,看来她以前生活辛劳,也许还常常操持家务。

赵缅心想,难怪圣上说她出身不好,大约是出身卑贱的女子,偶尔运气好被圣上看上吧。

她下了车,赵缅见她一头青丝只绾了松松一个小鬟,脸上蒙了薄薄黑纱,身上青衣在风中微微晃动。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样子,但一身清气,腰线纤细,肯定是个美丽女子。

赵缅的夫人杨氏在门内迎接,那女子向她行礼,低声说:“有劳赵夫人了……”她声音喑哑无力,竟似长久哭泣过。

可即使她声音沙哑,赵缅依然觉得她的声音无比熟悉,他以前必定听过这个声音,而且恐怕还不止一次。

他微微疑惑,但也不敢多揣测,赶紧引着她进院子。

她安身的院落早已经收拾好了,就在花园中的一座轩榭,一面临水,三面全是花木,开阔疏朗。此时正是秋日,前面丛菊盛开,金黄一片花海,空气中尽是沁人心脾的菊花药香。

那女子虽然看起来精神恍惚,但还是向他们致谢。赵缅与夫人告退之后,夫人在路上悄悄问:“这位姑娘是谁?”

“不知道,不过既然圣上费这么大周折,一心要让她登上皇后的位置,想必是万岁心尖上的人……”赵缅说到这里,又回头看了一眼。

那个女子已经进了内堂,阳光映着水波从后面照进来,她的身影映在隔开内外的一扇碧纱屏风上,她将自己脸上的面纱取下,默然站在那里发呆,看起来孤寂清冷。

赵缅心中一震,吓得说不出话来。

这个身影,他曾经见过。

当时瑞王下狱,他负责审讯,正好遇上盛德妃也来狱中,下令赐死瑞王。那时盛德妃站在掖庭狱门口,她身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,身影纤细瘦弱,在阳光中几乎要消失一般。

那条身影他原本已经淡忘,但此时忽然再次见到,心头震惊已极,居然愣在当场。

良久,他吓得拉上夫人,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。

过了几日,是九九重阳节。

如今战乱已定,宫中照例请京城中百岁以上和朝中花甲以上的老人入宫饮酒。

其中有一个老人年纪已经一百零三岁,皇帝赐的寿饼只吃一半就小心包好藏在怀里,尚诫问他为何,他请罪说:“老朽家中娘子年已九十九岁,从未吃过宫中食物,草民想要带回去给她尝尝。”

原来他们是年少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,成婚已经八十多年,不幸子女都已夭折,靠朝廷救济过活,但两人相濡以沫走到现在,一直不离不弃。

众人感叹良久,尚诫命人送了一桌宴席到他家给他妻子,另外多加赏赐。

散席之时,尚诫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大臣们说了一声:“民间夫妻伉俪情深,真是让朕都羡慕。”

善解人意的众位大臣马上就忙活开了。第二天,推荐自己女儿侄女的、举荐名门闺秀的人踏平了后局主事的门槛。算上尚训帝那一朝,后廷已经空虚了多年,连宫女宦官都大多打发出去了,后局几个宦官自然也不敢做主,跑去与礼部的人商议。在这么多的姑娘中,礼部尚书选中了赵缅新近刚接回身边的小女儿赵嫣,定于这年十一月初六进宫册封。

对于这个选择,众人都认为是考虑周详、名正言顺的。毕竟赵缅当初与铁霏相助皇帝逃脱回北方后,便一直忠心从龙,南下平叛也颇有功勋,皇帝十分倚重,成为国亲也是顺理成章。

一时间到赵缅府上贺喜的人络绎不绝,赵缅表面上笑容满面,实则心中忐忑不安,几乎夜夜噩梦。

幸好转眼已经是十月底,眼看也就要成亲了,离烫手山芋丢出去的时间也没几天了,赵缅才稍微松了口气。

为了赶上女儿进宫的大日子,赵府大事修缮。家里用人忙不过,不得不临时找了数十个帮工进来修葺花园,日夜开工,一时间连盛颜这边都吵到了。她本就睡不好,这下更是夜夜辗转难眠。

雕菰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,赵府临时派来服侍盛颜的几个小丫头对她的压抑十分不解,常常羡慕地说:“小姐,你多幸福啊!不但可以进宫,而且可以做皇后,这是天下所有姑娘家的梦想啊!”

盛颜转头去看荷塘中的枯荷,说:“宫里有什么好的,那里是天底下最残酷最冷清的地方了。”

“怎么会呢!”她们立即跳起来反驳,“小姐,你进宫了就知道啦,据说当今圣上是人中龙凤,年纪又轻,长相又好,现下连岭南塞北都已经平定,以后天下升平,各地安稳,你做了皇后,该有多好啊!”

她虽然早已料到,但还是问了一句:“岭南已经平定了?”

“是呀,兵马已经归顺,占据城池顽抗的那几个逆贼也都处决了,小姐还不知道吗?”小姑娘们说起这些事叽叽喳喳的,却毫不知道其中血腥,只红着脸传扬其中几个年轻将领的名声。

盛颜意识恍惚地听着,直到她们争辩不休,找她当裁判:“小姐你说,到底是张校尉强,还是李都尉厉害?”

盛颜靠在柱上,垂眼淡淡说:“我只是个女人,哪里懂朝廷的事。”

那些小丫头还要说什么,站在盛颜身后的铁霏终于忍不住,说:“太阳已经西斜了,你们还是先准备下晚饭,叫人送过来吧。”

“吃吃吃,就知道吃!有本事你也去杀敌建功呀!”小丫头们不满地噘起嘴瞪了他一眼,但还是散开了。

铁霏郁闷至极,暗自嘟囔:“老子杀人的时候,还不知道你们生出来了没有呢!”

盛颜支着下巴望着塘中枯荷,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。铁霏以为她会依然像之前一样呆坐一天,谁知过了片刻,他听见她的声音轻轻传来:“是我耽误了你,本来你也可以建功立业的。”

铁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,然后说:“我只是听命行事。皇上重视什么,我就为他守护什么,皇位啊,天下啊,还有你啊……对我来说都差不多。”

盛颜默然闭眼,疲惫地说:“但你也知道,我是绝对不可能与前两者相提并论的。”

铁霏皱起眉,想了许久,才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:“要真是这样就好了。”

他没有再说什么,盛颜也没有再问什么。

风中枯荷摇曳,晚风渐凉,黄昏笼罩了天地。

晚饭后天还亮着,有个小丫头见盛颜整天闷在室内枯坐,便探头探脑地看看外面,说:“外面花园里桂花开得真好,小姐要不要去看看?”

铁霏皱眉,问:“桂花有什么好看的?白天都看不到那小小一点,何况现在天色都昏暗了。”

“你们男人当然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了,什么花啊香啊,全都不解风情!”小丫头牙尖嘴利地抢白。

其实盛颜对于赏桂花并无兴趣,但是看见她这样说,便也站起来,跟着她一起到花园去走了几步。铁霏无奈,只好跟在她们身后,一脸郁闷地出去了。

银月光芒洒在桂花树上,依稀片片深浅痕迹,在暗夜中只见其色,不见其形,香气也变得更加幽缈。

在这么幽静的院中,他们却听到旁边传来敲打椽梁的声音,正是那些赶工的帮佣还在忙碌,让几个小丫头们都烦躁地捂住了耳朵。

盛颜不经意地抬头看去,突然看到了爬在花园亭榭屋顶上的一个人,她微微怔愣了一下,皱起眉。

而屋顶上的那人目光与她对上,手中的椽梁顿时松落,幸好他眼疾手快,马上就抢手抓住了,没有砸破屋顶。

不过,在这一刹那的目光相接之后,盛颜和他都立即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别处了,两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,各自转身。

看她闷声不响地转身走上回头的路,丫头们还以为她嫌这边太吵,赶紧说:“院子里有些屋子陈旧了,老爷要赶在小姐出嫁之前修好,所以要日夜开工,是有点吵,小姐再忍几天就好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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